小时候淘气或不听话的时候,记得大人常常用“大马猴”或者“大灰狼”来吓唬懵懵懂懂的小孩子。弄得我幼年时常梦见青面獠牙或者吐长舌头的鬼怪。直到现在,我还在琢磨,大马猴到底是个什么动物,应该是个什么样子。可“大灰狼”,这个被大人们强行印记在头脑子里的动物,却是我在68年下乡以后才亲眼见识到的。但我见到的大灰狼不是那个可怕的凶残形象,而是被一群狡诈的、贪婪的、直立行走的灵长类动物设下圈套活捉、剥皮、挖心、切剁、然后被其大快朵颐的自然界最有头脑的一种生灵。
1968年,我下乡到了黑龙江鹤岗附近的伏尔基河农场13生产队(后改为黑龙江生产建设兵团二师16团8连)。这是个老的荣军农场,历经了十几年的开发,耕作基本机械化,猪羊满圈。逢年过节,赶上春种秋收,杀猪宰羊,摆上十几张桌子。就是平时饭菜也是有些油水的。
我所在13队位于小兴安岭的余脉,队北边山上的森林郁郁葱葱,一条小河从田野里蜿蜒流过。夏日的清晨,猪儿羊儿被赶到河边草滩上,一边吃草,一边嬉戏,热了到小河的清水里洗个澡,乏了在草地上打个滚,惬意的很。可这条河是条楚河,是条汉界!放牧的人轻易不敢把猪羊赶过小河那边去,尽管河那边水草更丰美,天地更广阔,这是因为,在河那边的岗子上不时有一两只狼,常常引颈往这边瞭望,注视这边的一举一动。不知是它们是在守卫着自己的疆界,看看有没有强敌来犯,还是对这边每天在眼前晃来晃去的肥嫩猪羊有所钟情,还是纳闷为什么这么多四条腿的同类却被两条腿的赶来赶去,不像自己这样自由自在?
日复一日,彼此相望,但互不越界,倒也相安无事。但也有好事者,那就是连里的那两条猎狗。这两条狗,宽胸、细腰,高大威猛,真有《林海雪原》里赛虎的威风。还有更牛的呢,据说这两只狗在场部里有户口,每日有定量粮食和副食补助(比那些关内来到北大荒干活的盲流还横!)。其实真的敢和狼叫板的非这两只猎狗莫属。具体经过还是放牧的知青对我讲的。
一日,双方又都出现在小河两岸。看看周围,牧人就在跟前,猪儿羊儿安详地吃草。这二位威猛的猎狗不知哪来的勇气,趟过小河,直奔岗子上的一只大灰狼而去。
厮杀是自然的了。不过败下阵来的不是那只狼,而是连里的这两只猎狗。二比一,两只正牌不敌一只草根狼。鼻子,脸上,身上鲜血淋淋,赶紧通报场部,予以治疗,那是后话,暂且不提。
好好厉害的狼呀!谁说狗比狼厉害,那是狗仗人势吧?
命运之神在这里开了个玩笑。真正惨遭厄运的不是那两只狗,而是狼。
故事就发生在68年的冬天。冬天寒冷,猪圈里死了十来只小猪。天寒地冻,也无法挖坑埋掉,畜牧班的人就把死猪堆放在离连队不远的地里,待春天化冻再掩埋掉。那时,我们这些城里来知青有些臭毛病,半夜起来解手都要到外面,就是数九寒天也要出去,不像有些老职工那样在屋子里解决问题。不知哪位出门解手,看到远处堆放死猪的地方有些黑影来回乱串,远处还不时有狗的吠叫,许是老职工养的狗在外面打架撒野呢吧。
“不对”,和知青同住在畜牧班宿舍的一位老职工说(老光棍,50多岁,河南人,据说以前曾是国民党军队里的一位炮兵排长)。“肯定是大雪封山,山里的狼饿坏了,跑下山来,啃我们扔在地里的冻猪来了。”
北大荒啥能人都有,第二天就听说有位老职工把狼夹子下到冻猪的周围了。我曾经去看过下的夹子,半尺多厚的白雪,七八个巴掌大的铁夹子连环在一起,埋在冻猪周围的雪下面,只要狼的小爪子踩上任何一个夹子,肯定没跑。更绝的是铁夹子还连接在一块十来斤重的大铁板上。不是老辣的猎手肯定想不出这狠招来。
也许是漫山遍野的大雪把狼逼到了绝路,真的饿坏了,也许是连队里的老职工狩猎太有经验了。不然的话,怎么在下了夹子的第二天一大早,还没到上工的时间,全连就都传开了:夹子打住狼了!
畜牧班的人和得到消息的知青都出动了。有拿镰刀的,有拿扬场的木锨的,有拿大铁锹的,甚至还有个人拿的是赶车的长鞭子。还有赤手空拳,打算看热闹的。大家直奔那堆冻死猪而去。晚上天太冷了,零下三十几度,那些死猪冻在一起,连斧头都砍不动,别说狼了。可怜的狼,饥寒交迫,只在冻猪身上啃了几道白印,连点儿肉味都没尝到,就掉到人类的圈套了。呜呼哀哉!真的踩上夹子了!一只狼带着夹子,拖着一块重重的铁板,在厚厚的雪地上留下一条深深的,清晰的痕迹,这痕迹一直延伸到河边放牧的草滩上。再也走不动了,趴在雪上,眼睁睁地看着围拢上来的人们。咋一开始,知青们有些手足无措。后来有个胆大的,在远处拿鞭子朝狼抽了几下。这条大灰狼瞪着眼睛,硬着脑袋,一动不动。再近点儿,用木锨捅捅,没有。干脆,几个哥们大铁锹拍了过去。手执各种武器的知青一拥而上。而这只狼依然一声不吭。一下,两下,三下……终于扛不住了,头一偏,趴在雪地上不动了。“赶快捆上”,捆好嘴巴和四条腿,几个人拖着,一溜小跑,回到连里。不一会儿,另一路人马也拖着一只狼凯旋而归。
在农场里处理这类事多半是老职工当家,况且夹子也是人家下的。下夹子的老职工只要两张狼皮,其余部分听凭哥几个发落。这可真来劲儿。刚下乡,脑子里满是天高地阔,新鲜活物的知青,如今又抓住两只大灰狼。既开眼界又饱口福。不消说这些男男女女是多么兴奋激动。
说干就干,连里的单杠就是屠宰的架子。半死不活的狼的四肢用铁丝固定好。为得到一张完好的狼皮,老职工小心翼翼的一刀一刀地自上而下剥皮,随着他的动作,那只狼也好像一抽一抽似的。但狼那红红的眼睛一直在瞪着。好大一只狼啊,这个块头,一般猎狗根本不是个。我也在旁边围观,一开始是新奇,是兴奋。不知怎地,看着那鲜红的血,鲜红的肉,心里一阵发冷。狼的肌肉一抽搐,我的心好像也一抽搐。当时有些女知青不忍心再看下去,纷纷离开了。
“喂,慢点儿,把狼心给我留下来,我有用!”旁边的一位老职工提醒着。他告诉我们,生吃狼心和心周围的包心油是治疗心脏病的偏方良药。这偏方和真够偏的。偏方难得,良药可更难得。这回可叫他赶上了。
这边还在剥皮,那边豆腐房大锅的水早已开了老半天了。知青们把豆腐房都围了好几圈。当然,多数女知青都是看热闹的了。要是吃狼肉,她们还是没有那个胆量的。我们这些男爷们自然是对这顿野味大餐是急不可耐了。我记得曾在大锅边尝了一块肉,“真硬,咬不动。”无可奈何,回宿舍耐心等等吧。也不知过了多少时辰,有人端了一脸盆狼肉回到宿舍。我也分得一块,哪里顾得上熟不熟,烂不烂的,蘸上点儿酱油,使劲嚼吧。嚼不动就使劲往下咽吧。甭管咋地,广阔天地咱也算“作为”了一回。
就为这“一口”,那天不少知青大半个前晌都耽搁在宿舍和豆腐房里。说来也奇怪,那天连里的领导对这么大的一个动静竟然充耳不闻,好像没看见一样。真叫人纳了闷了。
1974年10月,我们下乡到北大荒约一个月半后。
天气一天比一天冷,连队加紧盖房子,每天要干10多个小时的重活,收工下来,真是累得要死。到底是抢在冬天到来之前把我们从帐篷里搬进了新宿舍。那时一日三餐就是馒头和萝卜汤,饭菜质量越来越差.我们连是新建的垦荒点,今年没有什么收成,所有的粮食,蔬菜都是从团里各连调来的,面粉是发了霉的小麦加工的,又黑又粘,萝卜汤里一点油星都没有。每到开饭时,上海青年小周就大声喊着:“开饭喽——从黑河,到三江,哪个连队不喝汤,早晨喝汤迎朝阳,中午喝汤暖心房,晚上喝汤想爹娘!喝汤喽—”
一天,我跟着小型车从团部拉着一车萝卜回来时,在路旁见到三只狍子,它们呆呆地看着我们,然后一回头,跑远了。跑的时候,白色的尾巴一翘一翘的,十分好看。听说这东西傻得很,你用枪打倒一只,过会儿另一只定会跑回来看个究竟,人称"傻狍子".看着这几只跑得不见踪影的狍子,我不禁想起读过的小说《林海雪原》里描写的吃狍子肉,心想,要是能弄到一只狍子开开荤,那肉一定很香哩!想着想着口水都流出来了。是啊,好长时间都没吃到过肉啦!
没想到,我们从团部回来的第二天,还真是开了一回"荤"!
那天早晨,丁指导员从树林里拖回一条死狼,不知它是什么时候死的,也不知是怎么死的,他的山东小老乡小丁剥下了狼皮,便把那血淋淋的"瓤子"扔掉了。
下午我们出去干活时,只见"拉非克"正蹲在屋外面的地下忙活着.他昨晚拖拉机夜班,今天白天休息。 "拉非克"的真名字叫陈明启,是浙江人,转业军人,20多岁,身体壮实,是拖拉机驾驶员。本来就讲一口谁也听不懂的家乡话,还大舌头,人又极黑,真有点象非洲人。他这个外号是因为当时广为流传的一个马季说的相声,是讲中国工作队援助非洲坦桑尼亚赞比亚修铁路的故事,那里面说坦赞国家把朋友叫"拉非克",叫的时间长了,他的真名字许多人都记不得了。
"拉非克,你忙活什么哪?"
"切肉,今晚上咱们开荤啦!"
走到近前才看清,原来"拉非克"把那个死狼"瓤子"拣了回来.他拿块木板,把死狼放在上面,又拿个镰刀头把它割成一些血淋淋的大块块,然后扔进一个破脸盆里。说起我们的脸盆,那可是多用的:早上谁勤快从外面弄点雪来化成水,这盆水至少要有10个人洗脸;白天谁修车就把盆拿去盛柴油洗零件;到了晚上就是尿盆,第二天一早推开门缝就扔出去,谁用谁去拣。现在,"拉非克"就准备用这样的盆当锅了!
"你弄这些埋汰(东北土话,很肮脏的意思)玩意儿还想吃啊?"有人笑话他。
"把你们给烧的,你们晚上回来,谁要嘴馋谁就是我养的!""拉非克"本来就大舌头,还有点结巴,骂起人来,脸涨得通红。
大伙哄笑着走了。
晚上,一进门,就闻到一股特殊的香味,仿佛多少年没有闻过这种味道了,嘴里顿时流出口水来.只见大铁炉上,两个破脸盆一上一下地扣着,从缝里往外直冒热气,原来香味就是打这儿冒出来的!"拉非克"说,已经炖了一下午,没找到油,只放了一些盐,还从哪儿找来一把干辣椒也放进去了。
"能不能吃呀?"有人咂着嘴问.
"吃屎去吧,不是笑话我吗?馋死你们!"
"嚯,你还摆起来了?哥几个,自己动手!"几个性急的上前就要"揭锅".
"不行不行,我刚尝过,还不烂哪!""拉非克"眼看"众颜难犯",急忙堆起笑脸,"把你们馋的,等煮熟了忘不了你们,"说着,他又往炉子里添了几块木柴。
这盆肉搞得大伙晚饭都没吃好,20多人围在炉子旁边,一边闻着肉味一边吃馒头喝萝卜汤,好象这么着饭就能香些。
一天三顿黑面馒头萝卜汤,汤里除了有数的几根萝卜丝和一点咸味外,一滴油星都没有,每天还要干极重的体力活,谁不是馋得象条饿狼?每天晚上临睡觉大家只好在被窝里"精神会餐"。
晚上,又揭了几次"锅",肉都不烂,每揭一次,就惹得大伙流一通口水,最后我实在熬不住,就打开被褥睡觉了。
迷迷糊糊觉着有人推我,一睁眼,屋子里好热闹:所有的油灯都点着了,炕上炕下都是人,铁桶炉子上的盆已经揭开,热气腾腾,几个人正往外捞肉呢!"拉非克"嘴里啃着一大块骨头,还不住地喊:"起来起来,吃肉了,不怕死的都来吃!"
我在被窝里还没爬起来,一块骨头已递到我眼前。顾不了许多,趴在炕头就啃起来,热乎乎,咸滋滋,火辣辣,香喷喷,真是无比的美味!三两口就啃完一块骨头,没怎么嚼就吞了下去,又弄来一块......连肉带汤一大盆,眨眼功夫便被吃得干干净净,拉非克舔着最后一块已啃得光光的骨头,得意地说:"你们没撑死啊,不是说埋汰吗?我看你们谁都没少吃!"